暑热难当时,西瓜是夏天的一首风物诗。历代文人墨客都对瓜情有独钟,北宋文豪苏东坡酷爱“冰浆仙液”的西瓜,他写过一副描绘自己吃瓜时恣意、潇洒的对联:“坐南朝北吃西瓜,皮向东甩;思前想后观《左传》,书往右翻。”清代纪晓岚的“凉争冰雪甜争蜜,消得温暾顾渚茶”,把西瓜的滋味比作冰雪和蜂蜜,其清爽像饮茶。
西瓜一直承载着千年消暑的文化记忆,无西瓜,不夏天。中国农史学家石声汉曾在《中国农学遗产要略》一书中写道,要粗略地判断一种植物的来历,往往(不是全部)可以从其名字入手。但凡名字为单字的植物,例如禾、麻、稻、杏、桃、李,大都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居民”。两个字的植物,由外地引入的概率更为高些,比如葡萄、番茄。一些引入植物,名称前会加标明来历的字,例如胡桃、洋葱、番薯。而西瓜的“西”字,似乎也暗藏了它的身世——从西边而来的舶来品。这一点,明代科学家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也有记载:“西瓜,种出西域,故之名。”
那么,它到底从何时开始进入中国?远在汉末的“建安七子”之一刘桢写过一篇《瓜赋》——“蓝皮密理,素肌丹瓤;冷亚冰霜,甘逾蜜糖”,这是不是西瓜?可以说,早期西瓜的东方之旅本身就是一部文明交流史,想要从纷纷攘攘的历史文献和未完全达成一致观点的考古发掘中理清西瓜来路,还得下一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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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曾经是苦的?
西瓜原产于非洲,苏联植物学家和农学家茹科夫斯基曾赴非洲实地考察,发现北非撒哈拉沙漠、南非卡拉哈里沙漠及非洲赤道附近至今仍有大片野生西瓜。根据他的研究,《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将西瓜起源中心绘于西非,当地土著最初采集作为食物。不过,在远古时期,西瓜既不红,也不甜,甚至还是苦的。西瓜是葫芦科植物,它们产生的葫芦素有细胞毒性,这是植物在野外生存和繁衍时的重要防御机制,而苦味也来源于此。
现在的红瓤甜味西瓜是人类祖先栽培、繁殖,不断改进种植技术,从而驯服的栽培型西瓜。世界上最早栽培种植西瓜的是北非的古埃及人,19世纪时已在4000年前的古埃及墓葬壁画(浮雕)上发现绘有西瓜茎蔓和果实的实像,在埃及的图坦卡蒙法老墓中,考古学者还找到了公元前1330年左右的西瓜子。因此断知,约于公元前2000年埃及已经开始种植西瓜。至于栽培西瓜什么时候没了苦味,现在已经很难考证。
从埃及到中国,中间隔着广袤的西域。对于西瓜如何传到了西域,最后流传到中国得名“西瓜”,有着丝绸之路说和海上丝绸之路说两种不同的看法。这样看来,西瓜的东渡本身也挺有“瓜”可吃。
中国科学院历史地理学家、古文字研究专家黄盛璋专门考据过西瓜的“旅途”,他认为,西瓜的东传可能同时分为二支:一支向东传入中亚与中国新疆,一支分海、陆二路向东南引进印度,但在9世纪以前,皆无记载确考。
不仅现代学者对西瓜的来历感兴趣,古代的学者也是一样。早在明代,李时珍就在《本草纲目》中写出了自己的看法:“按胡峤于回纥得瓜种,名曰西瓜。则西瓜自五代时始入中国;今南北皆有。”
李时珍提及的胡峤,是五代时期的人,曾在后晋的同州郃阳任县令,后来又任宣武军节度使萧翰军中的掌书记,并随萧翰入契丹(辽国),结果萧翰被告发谋反,胡峤也被囚禁了起来,关了六七年后,他终于趁着看守松懈的机会逃了出来,靠着乞讨南归中原。回到故乡后,他根据自己在契丹的经历和遭遇写了《陷虏记》一书。书中,他详细记录了自己在契丹的所见所闻。其中有一段就提到了西瓜。文章中说:“自上京东去四十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东行,地势渐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数十里。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南京农业大学中华农业文明研究院学者刘启振考证过,胡峤“始食西瓜”的具体时间在辽大同元年(947)秋八月十五日前后,地点是上京与褭(niǎo)潭之间一条驿道或官道上的驿站,所以才会有人专门提供蔬菜、水果等食物。综合考虑地理位置、自然条件、交通状况等因素,刘启振认为,这处驿站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驻地天山镇附近。直到现在,天山镇仍然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区域。
自引种成功之后,辽国的西瓜种植一直没有中断。现代的考古发掘对此做了证明。1962年、1980年,内蒙古文物工作队曾对辽上京遗址进行过勘查发掘,在皇城南部的堆积层中发现了西瓜子、香瓜子和腐朽的粮食等物品。1995年,考古人员对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羊山南坡的3座辽代墓葬进行了抢救清理。其中,在1号墓室东壁上发现绘有一幅墓主人宴饮图,图内共有4人,坐椅上者为墓主,身前桌上的黑色圆盘中盛有3个西瓜,另一个浅盘中盛着桃、石榴、枣等水果。该墓葬的修建时间约在辽太平六年(1026) 至七年(1027),距今已经千年,墓中宴饮图提供了迄今为止在中国境内发现的时代最早的西瓜实物图像。印证了辽代贵族宴饮时“果盘佐餐”的习俗——西瓜在当时已成宴席上的奢侈品。
1979年8月,北京门头沟斋堂公社组织村民在斋堂村村东一带挖土时,意外发现了一座辽代壁画墓,壁画上也绘有瓜果图,图中均以西瓜、石榴、桃子、枣为组合,和羊山1号辽墓壁画的外来水果相似。此墓被推断为辽代晚期,说明此时西瓜已由上京地区传播至幽州一带,是西瓜南传的见证。
金灭辽后,西瓜随女真人南迁进入黄河流域。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开封目睹“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食西瓜”的景象时,原本扎根北方的西瓜已在中原遍地繁衍。南宋时西瓜被携至江南广泛种植,西瓜最终完成了从西域到江南的完整传播链,也为其在艺术中的多元表现奠定了物质基础。
“西瓜迷案”
历史之所以有魅力,恰恰在于其难以穷尽的真相。在目前史学界比较公认的西瓜东渡历程记载之外,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西瓜传入中国的时间应该更早。毕竟南朝道教学者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一书中写道:“永嘉有寒瓜甚大,今每取藏,经年食之。”李时珍猜测,这里的“寒瓜”有可能就是西瓜,在五代以前,西瓜已经传入过南方地区,只不过当时的西瓜不叫“西瓜”,而且分布不广。
李时珍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外来植物进入中国的路径也许并非单一,陶弘景所说的永嘉,就是今天的浙江温州,此地东临大海,因此有学者推测,西瓜可能不是从西域传来的,可能是从海上传入中国的,然后在中国沿海地区种植,之后逐渐传入内地。毕竟海上丝绸之路虽然繁盛于隋唐时期,但形成于秦汉,假如在汉武帝时,中国已打开同非洲地区的交通海路,那么斯里兰卡和南洋群岛完全有可能成为中国和非洲交通的中转站。经过这个中转站,非洲的西瓜可能传入中国。
一些考古发现,似乎确实可以将西瓜入华历史前推到汉代以前。1959年,在江苏高邮邵家沟属于东汉后期遗址的下层文化堆积中,第二号灰沟以及地窖内,考古工作者发现了西瓜子。1980年,在江苏扬州邗江县发掘了一座汉墓,出土的随葬品中有一件双层漆笥,其上层有一正方形盒,出土时内尚存有西瓜子。根据出土木木牍中的文字记载,可以推断墓主入葬时间当为汉宣帝本始三年夏天。
甚至,1973年考古学者在浙江省宁波市余姚市河姆渡遗址进行发掘时,也发现了疑似西瓜子的种子,河姆渡遗址是中国南方早期新石器时代(约7000—5000年前)遗址,如果新石器时代就有西瓜,那么西瓜就不是舶来物,而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果物,这些发现曾让中国农学界和考古学界兴奋不已。
但是,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且与考古相结合,近30年,经过杨鼎新、叶静渊、俞为洁、黄盛璋等学者复验和鉴定,发现这些疑似的西瓜子要么是粉皮冬瓜种子,要么是葫芦子、瓠瓜子等其他葫芦科植物的种子,无一可以确认属于西瓜。
1991年,一件意外被发现的文物又引发了新的争论。那年,西安长乐中路派出所破获了一起倒卖文物案,其中一件“赃物”是精美的唐三彩西瓜。这件“瓜”整体圆形,高13.5厘米,直径为14厘米,放在一个敞口浅腹的盘内,瓜与盘连体。绿釉绘制的瓜皮纹路逼真、自然,瓜顶端还有一截弯曲的蒂,做工精美,几乎可以假乱真。
经过审讯,嫌疑人供称这颗“西瓜”盗自西安东郊田家湾的一座唐代古墓。但是当考古专家们赶到案犯所说地点的时候,那个墓葬早已被推倒了。随后,“瓜”被陕西历史博物馆收藏,但作为西瓜传入中国的证据,一直未被学界广泛接受。
为了此“瓜”,黄盛璋曾两次到陕西历史博物馆近距离观察,他认为“不类西瓜”,而且“唐代长安也不可能种”。他广泛考证过,发现“敦煌大量唐五代汉文书未发现本地种食西瓜,归义军(唐末至北宋初统治敦煌及河西走廊的地方政权)安晏(指节庆宴饮)从无西瓜”。而汉唐时期古籍、诗歌中所出现的“瓜”,都为甜瓜,并非西瓜。另一方面,唐三彩瓜不是正规考古发掘出土,证据仅存于嫌疑人之口,确凿年代也无法被确认。
就在唐三彩瓜的讨论刚刚停止之时,又一件可能证实唐代已有西瓜的证物出现了。位于山西省五台县的佛光寺内,有一组唐代彩塑群,其中一位供奉菩萨手中端着的盘子里,就有一块西瓜。
去年6月5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于赓哲在社交媒体发布了一篇短文,说“佛光寺供奉菩萨手里的西瓜,和陕历博的‘唐三彩西瓜’一样,都给史学研究造成干扰。唐代尚无西瓜,是辽代传入”。对于佛光寺东大殿的这牙西瓜,于赓哲透露,从20世纪20年代日本关野贞、常盘大定编纂的《支那文化史迹》第104页可以找到答案。
关野贞是日本的建筑史学家、东大教授,1910年始,屡次到中国进行古建筑调查。他没有到过佛光寺,但是他将日本僧人小野玄妙于1922年在佛光寺拍摄的照片,收录入书中。在小野玄妙拍的老照片中,供奉菩萨手里空空如也。“这就说明西瓜是1922年以后有人放上去的。”于赓哲说,“佛光寺东大殿自建成以后,每隔若干年就有整修,小野玄妙本人到佛光寺的时候就看见僧人正在进行修缮,甚至我们现在看到的佛像涂装都跟1922年的照片有很大区别,所以这块西瓜就是一个‘干扰信息’。”
至此,西瓜传入中国并开始种植始于辽,证据已基本清晰。它与葡萄、石榴、胡桃、玻璃器、琥珀等物品一样,经由丝绸之路东传,首先落脚于中亚,继而北上进入蒙古草原的鄂尔浑河上游,再以此为中转,陆续融入中原生活,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见证。在经历了从野生苦味到人工培育甘甜的驯化转变,又翻山越岭、跨越戈壁,在漫长的岁月里辗转万里之后,今天的我们终于可以做一名安静的“吃瓜群众”,无问东西,不问世事,在炎炎夏日里大快朵颐。
参考资料:《西瓜引种中国与发展考信录》,黄盛璋;《西瓜初传中国新考》,刘启振 王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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